音乐何以“感”-“动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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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始的曲子来自新世纪团Green Sun的In the Beginning,选自他们的专辑Dream Elements。
选这首曲子也是呼应今天的主题。因为有朋友问起来,为什么音乐会如此感人?我觉得这不仅是一个很好的问题,而且是一个很基本的问题,在咱们这档讲声音的节目里面值得探讨一下。首先要明确,我们要谈的是音乐,而不是声音。声音之所以感人,作为生命原初的羊水,作为滋养生命的养分,甚至作为维系健康的良方,在之前的节目里面已经提到了。但对音乐之感人力量的理解,可能跟声音有相同之处,但也有明显的差异。
第一点要说的是,声音可以作为通达万物本原的力量,但音乐就不同,它可能更局限于人类的种系范围之内。简单点儿说,如果说声音是宇宙之物,那么音乐更恰当说应该是人间之物。声音是将宇宙之力带向人间,或者说以宇宙之力来突破尘世的束缚;而音乐可能正相反,它可能恰恰是想把宇宙的、自然的、外部世界的一切都感染上人类的温情,让整个宇宙充溢着人类的情感与梦幻。
借用之前李泽厚先生的一个著名的说法,声音和音乐可能恰恰就是道家境界和儒家境界之间的区别:道家可说是人的自然化,儒家则相对就是自然的人化。这正是声音和音乐的区别。声音是最终把人带回到最为宏大的自然境界,而音乐则更着意于自然的一切都转化为人类的文化与价值。所以你看老子和庄子,其实他们更关注的是聆听的问题,是声音的问题,试图以聆听自然的方式来褪去人类文化的种种不必要的赘饰和束缚;而儒家的经典里面其实谈声音和聆听的部分并不多,它们更关注的是“礼乐”的传统,也就是音乐在培育德性、教化民众方面所起到的功效。《论语·泰伯》里面说得很清楚:“兴于《诗》,立于礼,成于乐。”
就是通过声音和音乐的这种区分,我觉得你就可以非常清楚地理解音乐为什么会感人,因为说到底,它就是非常人性的艺术,它发自人性的根源,维系的是人类社会的秩序,进而达到的是培育良好甚至完美“人格”的功效。大家喜欢听音乐,不仅是因为它在今天是比较容易获得、成本也比较低的娱乐形式,而且还是因为它真的是就是能够给你提供一种极为人类(humanistic)的情感。带给你温暖,给你陶冶和熏陶,这从来就是音乐的本质上的功效。
不过接下去我倒想把声音和音乐的这个对比再稍微深挖一点。还是从In the Beginning这个标题出发。我们说声音可说是万物和生命之始,音乐可说是人性和人间之始,这件事还需要再解释一下。不妨结合中西方文化的一些经典入手。
我还记得法国哲学家、也是启蒙运动的著名代表人物卢梭(虽然他自己曾明确批判过启蒙思想家),他自己就是非常棒的音乐家,曾经专门写过乐理方面的专著,还为推动当时法国的剧场文化的革命作出过重要的贡献。音乐对于他的哲学思想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的,甚至可以说是基础性的。大致说来,卢梭甚至把音乐和戏剧作为拯救欧洲文化的一个重要手段。
所以你看,尼采在《悲剧的诞生》里面试图通过酒神精神来重振欧洲文化的衰颓的生命,这样的观点实际上早在启蒙运动、早在卢梭那里就已经出现了。在这里,音乐虽然不是儒家意义上的礼乐之教化,但实际上同样也是试图在人与人、个体与个体之间重建一种和谐的秩序。只不过,儒家的理想可能最终抹杀了个体的独立自由的创造本性,而卢梭和尼采则恰恰想通过音乐来更有效地唤醒这种本性,并由此在自由人之间形成一种开放性的、充满着生机的联结。在这个意义上,音乐的功能并不仅仅是培育和教化(就是英语里面的“文化(culture)”这个词本来的意思),而且还有一种更关键的作用,那正是“启蒙(enlightment)”。
启蒙这个词,在英文里面明显包含着“光亮”的形象,好像更直接和视觉结合在一起。法语里面也是这样,“启蒙”就是“光(Lumière)”。但像卢梭和尼采,虽然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启蒙思想家,但确实都强调音乐本身的“启蒙”作用。在他们看来,光靠视觉的形象或艺术,实际上恰恰起不到真正的启蒙作用。因为启蒙并不仅仅是重建一种普遍的理性的秩序,而还包含着另一重重要的含义,就是激发人类最真诚的情感,而这件事儿似乎只有音乐才能真正做到。社会仅仅有序协调可能还不够,还必须从每个人的情感深处形成一种彼此间的共振和共鸣,这才是启蒙的最高的理想。
所以卢梭对当时法国甚嚣尘上的戏剧热潮往往是冷嘲热讽、甚至是恶语相向,就是因为,在他看来,你坐在那里看一场戏,能获得什么真正的感动?台上的布景是华丽的,整个剧场是恢弘的,演员也在那里卖命表演,但这里面有多少真情实感呢?所有这一切不都是“演”出来的、“做”出来的、“装”出来的?都是对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情感的隔了好几层皮的复制或摹仿?卢梭当时就振臂疾呼,你想要真正的感动吗,那就别正襟危坐地呆在剧场里了,要走上街头,用歌声,用行动感染彼此。他曾经描述过,他心目中最符合启蒙理想的戏剧不是在剧场里,而是他童年在日内瓦参加过的节目庆典。那时,所有的人都汇入街道、广场,每一个人都真实地表达情感,而彼此之间又形成了最为美妙的互动。在启蒙的精神里面,视觉的形象是重要的,但音乐之功效同样不应该被忽视。
这样我又想起朱光潜先生很早以前写过的一篇关于美育的文章,好像就是在卢沟桥事变之前,民族陷入危机之时。他当时就明确指出,要拯救中国文化,靠政治或科学好像都不太可行,真正的希望就在于唤醒中华民族的那种充满乐感和美感的精神。我想他所说的可能也不仅仅是教化吧,而更是启蒙。在那样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上,艺术的启蒙作用更为突出。
让-雅克·卢梭(Jean-Jacques Rousseau,1712~1778)
好,卢梭说音乐能够让我们回归人性的本原,这就是真正的启蒙。这又是另一个音乐让你感动的原因。所以在标题里面我们把“感”和“动”分开来写,就是想强调,其实这是两个方面,或者说是同一种发自人心的运动过程的两个阶段。“感”是起点,你张开耳朵,感受美妙的音乐,获得体验和熏陶。这仅仅是一个起点,因为单纯说“感”还是一个相对被动的过程,好像你只是敞开胸怀,去享受、去吸纳音乐带给你的力量。但“动”就更进一步,它包含了一种主动的趋势。在“感”这个起点之上,音乐进一步还让你行动、劳作、创造,推动你去改造自然、介入社会,更美好、更有韵律的去生活。
实际上,关于音乐的这种发端性的作用,卢梭也曾写过一篇简短、但却相当深刻的文字来进行阐释,那就是《论语言与音乐的起源》。你看他把语言和音乐的起源放在一起来谈,就是告诉你,其实像语言这样人类文化的高级构造,它的根源也还是要回到音乐性的力量上面去,尤其是发声(voice)。发声既是肉体的振动,同时又是情感的表达,更可以进一步形成人与人之间的沟通。音乐、歌唱在所有文明的萌发过程中几乎都是一个关键性的环节。
比如说在《圣经·创世记》一开始,上帝创造天地的起始就是言语。“上帝说:‘要有光’,就有了光。”言说在创造世界的过程之中是非常关键的起点。
同样,在《道德经》的一开始的那两句大家也都熟烂于心了:所谓“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”但关键就是这里的第二个“道”和第二个“名”都明显涉及到言说,但意思还是有激进的。按照陈鼓应先生的说法,第二个“道”是“言说”,第二个名是“称谓”,那么很显然,言说、发声的步骤要先于称谓和界定,是一个基本的初始的阶段。
所以,引经据典,也无非是想进一步印证卢梭所说的道理,就是发声(voice)的现象可以作为人世间的重要起点。实际上,在中国古代智慧里面,这一点说的更透彻。大家都熟悉《诗·大序》里面的说法: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。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,情动于中而形于言。言之不足,故嗟叹之。嗟叹之不足,故咏歌之。咏歌之不足,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。”这样说的很清楚了,发声原来并不仅仅是一个表达意义的语言现象,而更是将人的情志形诸声音乃至动作的最为原始的表达冲动。在这个意义上,音乐确实是人性的最初本原吧。
好,我们最后放松一下,听一首轻快一点的电子乐,Emancipator的Greenland。